边疆情 海疆梦

2024-08-30 15:54:37

边疆情 海疆梦

朱萍、唐应龙、张帅纲、涂江川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

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

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

60年了,每当听到歌曲,92岁的孙寿南老人依然会心潮起伏。虽然离开那片海已太久太久,但当水兵时的一些情形还时常在梦中浮现。梦里海涛阵阵,醒来沙浪滚滚,从蔚蓝大海到茫茫沙海,多少次场景转换,不知置身何处,恍惚间,泪水早已湿了枕巾。

孙寿南与刘振芳在六十三团沙林广场“沙林之歌”石碑前回忆屯垦岁月。唐应龙 王宏伟 代强 提供

四师六十三团福源小区一处普通的住宅里,得知我们要来拜访,孙寿南早早吩咐老伴准备好沙林西瓜。置身屋内,墙上的老照片和边柜上10年前那次海军部队慰问时的合影显示着主人的身份。

轻轻抚摸着旧军衣、军用皮带、搪瓷缸子……老人陷入沉沉的往事。

一段永不褪色的军旅记忆

这是一个从万里海疆到遥远边关的故事,承载着1100多名海军官兵半个多世纪的边疆情、海疆梦。

时光追溯到上世纪,1964年3月,在北京丰台火车站,从海军各单位层层推荐上报,经海军党委研究批准集体转业的1100余名海军官兵集结待命。

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海军首长与大家一一握手,送上嘱托,寄予希望。

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年轻的水兵们乘坐一辆闷罐专列,奔向祖国西部边陲。

7天7夜,一路颠簸,一路风尘,终于抵达新疆——这片离海洋最远的土地。

四师、五师、六师、八师……仿佛水滴汇入大海,很快,他们便融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建设大军,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屯垦戍边事业中。

“幸福农场不幸福,东风农场刮西风,高尔基农场不高级。”调侃式的顺口溜,道出了那时新疆恶劣的自然条件。兵团很多农场连队都地处风头水尾处,这些水兵们基本被分配在了大沙漠、戈壁滩、盐碱地和芦苇滩上。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部队已出发,扑面风沙、苍茫瀚海,年轻的水兵们重新启航。

在六十二团金边博物馆,我们看到一把铁锹,那是海军老兵张家兴捐赠的。当年,22岁的张家兴拖家带口辗转十多天来到了东风农场(现六十二团)。

在这里,他领到的第一个家当是4个用芦苇扎起来的“把子”——“床”,而这把铁锹则成为他创业的主要工具。

正是用这把铁锹,张家兴在一片空地上,沿地下斜挖出一个两米左右深的坑,四周用土坯垒砌成矮墙,顶部覆上芦苇糊上泥巴,安起了在边疆最初的家。

作为海军规模最大、人数最多、集体转业到兵团的官兵,他们扎根于边境沿线,开荒种地、养殖牲畜、修渠建库,开辟出一片片田连阡陌、渠道纵横、屋宇棋布、树木成荫的生命绿洲。

今天,站在兵团成立七十周年的历史节点上,再度回首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就像是在吟诵一首古韵长歌,每一段旋律都触人心灵。

六十三团团部中心一隅(资料图片)。 徐霆 摄

走进六十三团仿军舰模型建造的团史陈列馆,我们看到其中一段史实显示,当初有171名海军官兵带着家属总计1100多人来到团场,种地就是站岗,放牧就是巡逻,守护着祖国的边防。

幸福农场(现六十三团)被人们称为塔克尔穆库尔(意为“不毛之地”),刚建农场时,开荒4.7万亩,播种3.6万亩,遭风沙湮没2万亩,收获面积仅1万多亩,粮食单产7.8公斤,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干旱缺水、风沙肆虐、蚊虫猖獗,每年八级以上大风多达10余场……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激发起从未有过的革命斗志,意气风发的海军官兵与众多军垦战士一道,不惧艰难困苦,靠着执着的信念、坚韧的毅力和军人的顽强作风,自力更生,艰苦创业,把一片蛮荒之地建设成“沙漠明珠”——“全国绿化400佳单位”“全国百县林权体制改革典型县”。

然而,习惯了耕作生活的海军官兵们,仍然对那段不长的水兵生涯念念不忘。

2014年,4位海军老兵荆学曾、刘振芳、王延明、李子敬联手给部队首长写了一封信。信中,他们忐忑地表达了写信的缘由,对海军部队的情难割舍,在边疆几十年的战斗、工作和生活以及心中的期盼——

“1964年春,我们集体转业来到祖国大西北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六十三团。我们一手拿枪,一手拿镐,和各路战友一道战斗在塔克尔穆库尔这片亘古千年的荒漠中。”

“经过战友们几十年的艰苦努力,现在的六十三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路平,电灯明,楼房林立,条田全部林网化,生产全部机械化,已经进入小康的生活标准。”

“我们深切地期望海军首长来兵团四师六十三团看看我们。同时也来看看我们的新生活,新环境。”

“请海军首长放心,有我们兵团几百万军垦战士守卫着祖国的边疆,维护着祖国的统一,任何敌人都无法撼动共产党铁打的江山。”

……

情透纸背,这封写于10年前的信,今天读来,依然让人内心跌宕起伏。

我们无法想象,当初这封信是如何辗转寄送至时任中国人民海军司令员手中的,又在海军部队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但落款的两段批示却扣人心弦:

这封信看后很受感动,也从中得到了教育,我们确应为他们做些事,既是战友情之念,也是落实中央第二次新疆工作(座谈)会议之需。

这些老同志听党指挥、扎根边疆、为国奉献的精神十分值得我们敬佩,能做些什么工作,请海政认真研究,特别是有利于稳定新疆的。

批示虽短,笔力千钧,引发10年前那次跨越4000多公里的走访慰问,更有了新一代海军向老一辈水兵时隔50年的庄严敬礼。

一席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

“50年前,你们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从万里海疆奔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垦区开发中大显身手,在维护新疆稳定中挺身而出,在促进民族团结中竭尽所能,写下了兵团开发建设史上灿烂夺目的辉煌篇章,用半个世纪的忠贞和坚守在大漠荒原谱写了荡气回肠的爱疆壮歌!”

来自海军部队慰问信中这段情真意切的褒扬,熨帖着“游子”们漂泊太久的心。

“对党忠诚的坚定信念、敢打必胜的战斗精神、甘于奉献的高尚情操和荣誉至上的水兵本色”,这样的高度评价更是让年逾古稀甚至已至耄耋之年的老水兵们湿了眼眶。

2014年8月18日,时任海军副政委王森泰中将率领海军慰问团一行来到兵团,专程看望慰问这些海军老兵,带来了海军司令员吴胜利、政委刘晓江和海军党委机关、部队官兵的问候。

3天4夜,驱车3500公里,奇台、石河子、精河、霍城……慰问团奔赴海军老兵们所在的每一片土地。

“老战友,你们辛苦了!”

“你们支援边疆建设的贡献,国家不会忘记;你们屯垦戍边的功绩,人民会永远记得!”

亲切的问候响在耳畔,有力的肯定传之四方。暌违50年,老水兵们缓缓举起右手,回战友以标准的敬礼,一双双曾经拿锄挥镐的手,在新疆广袤戈壁荒滩上耕耘了半个世纪,布满了老茧,那历经岁月洗礼的脸庞仍有海风吹拂的痕迹,老水兵们的心底,仍然澎湃着大海的涛声。

瘫痪在床的,坚持让子女扶上轮椅;腿脚不便的,执意让儿孙搀着。当水兵时的照片、在部队立功受奖的证书、在兵团获得的荣誉证章成为送给“娘家人”最好的见面礼。更有老兵几度哽咽:军令如山,当年海军部队一声令下,我们来到了兵团。如今,兵团在一代代军垦战士的手中,已从不毛之地变成塞外江南。我们天天盼,日日想,就是想跟海军首长说一声,我们没有辜负海军首长的期望,向党和人民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铁血猛士兮定国安邦。老水兵们以自己的言行、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生命,在祖国西部边关树起一座精神的丰碑。

又一个10年过去了,当年转业到六十三团的171名海军官兵,如今在世的只有16位。

60年弹指一挥,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乃至全部的年华。

漫漫黄沙中,一座座墓碑静静伫立。

这是浩瀚中国版图上千万坐标中的一枚,是祖国960万平方公里土地西北边陲的一隅,是一代代兵团人奉献奋斗的地方。

从苇湖到良田,从沙漠到绿洲,从戈壁到楼宇,他们是建设者,是见证者,更是守望者。

曾参加过淮海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经历过生与死考验的海军战士赵幸福,在那个曾经叫幸福农场却并不那么幸福的地方苦干实干,终于把它变成了真正的“幸福农场”。他生前说:“此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对当兵的选择,守边防就是守家。”

如今,埋骨在这片亲手打造的沙漠绿洲,赵幸福终于与这片土地幸福地融为了一体。

海军战士钟化祥转业到第五师八十三团(原八十二团)蘑菇滩地区后,曾在机修连、三连、九连工作,开过拖拉机、链轨车、南斯拉夫进口车等。如今,这里已变成了高产棉田,他的3个儿子留在新疆,大儿子从部队复员后跑运输,二儿子在轧花厂上班,三儿子连年被团里评为植棉状元。

“父亲身上那种军人不怕困难的硬骨头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三儿子钟振虎说。正是当年父亲和战友们在这里打下了好的基础,才有了他今天的成功。

从六师奇台农场退休的海军老兵郝小国的3个儿子也都在团场工作。“扎下根,就走不了了。那时候兵团缺人,我们有一个算一个,人多了才能壮大兵团。”郝小国说。

在1100多名海军官兵中,有400多人祖孙三代扎根边疆。

这一段历史被写进志书,留在陈列馆,编进各种文艺作品里,重新捧读和回顾,心中满怀敬畏:那是一个特殊群体的生命印记,也是老一辈军垦战士非同寻常的人生轨迹。

一次英雄足迹的难忘追寻

盛夏时节,我们走进曾经的幸福农场、东风农场,去寻找海军老兵在往昔岁月中留下的足迹。

刘振芳刚来时,被分配到六十三团四连民兵连,白天管生产,晚上抓训练。

在当年异常艰苦的条件下,战友们团结起来战风沙、斗酷暑。老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参加第一座水库修建时的情景:那是1969年年底,正值冬季,为了节约往返时间,大家就地搭起简易的地窝子。晚上经常有成群的老鼠光顾,有一次,一位工友睡觉时竟然被老鼠咬伤了耳朵。即便如此,靠着人挑肩扛、马车拉土方,苦干20年,他们硬是修筑起令世人惊叹的9座“沙漠水库”,基本解决了团场13万亩农林灌溉用水。

当年被分配到东风农场的海军战士贾树海如今已是90岁高龄,却仍留有50多年前修建东风干渠时的记忆:那时的团场一穷二白,没有开挖渠道的设备,一声令下,铁锹翻飞,扁担、背篓、手推车来回不停地将挖出的土方运到别处,再将远处的大石头运至大渠。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也休息不了一天。“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只想着赶在冬季封冻前将大渠挖好,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早日改变团场落后的面貌。”

如今,走在这条长20多公里、宽8米、深2米,当年军垦战士花5个多月时间修筑的生命渠边,那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早已隐入岁月深处,渠水依然潺潺流淌。几经修缮,东风干渠如今仍是六十二团耕地灌溉的重要渠道。

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发展,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在繁衍富足、希望和梦想。

沙林广场上,孙寿南老人和团老年文艺宣传队其他队员正在排练节目,他喜欢拉京胡、吹葫芦丝,最喜欢的曲子是《我和我的祖国》。

茫茫沙海,远离繁华,遥隔万里,对于这些海军老兵来说,家是那么远又是那么近。远在天涯,近在心里。当年他们坐上火车义无反顾奔赴边疆的时候,并非不留恋,可他们心里还装着一个更大的家,就如那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歌中所唱: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浪是海的赤子,海是那浪的依托。

在浪花对海的深情中,我们看到一个个鲜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平凡却灼灼其华的人生,它们以独有的经历,成就军垦战士的泱泱气度和铮铮风骨。

当年从海军北海舰队转业的王文传,被分配到幸福农场没几年,妻子就病逝了。年幼的孩子没人照顾,他便背着孩子到田间干活。因为工作成绩突出,农场领导3年内7次把转干推荐表塞到他手上,告诉他:“只要你签字,随时转干。”然而直至退休,王文传也没有转干。他说:“我来新疆不是为了当干部,当一辈子农业职工我不后悔。”

“尽管这里比较荒凉,但是它锻炼了人,改造了人。我们在这里把团场的面貌改变了,自己也享受上了,一点不后悔。如今还要教育儿孙,要安心工作,热爱团场,好好种地,产值高了,收入高了,对国家才有贡献。”刘振芳说。

“我是正排级转业来的,当时是七口之家5个娃娃,每年200克清油定量,生活很艰苦,但是也感到甜。后悔没有?一点都不。现在,我感到更幸福了!”孙寿南说。

……

朴实的话语中,“不后悔”成了海军老兵们最能表达心迹的词汇。

是啊!当一个人的命运与伟大的屯垦戍边事业紧密相连,还有什么比这更光荣的呢!